拉卡拉电签POS机:「小说部落」云泥

「小说部落」云泥

拉卡拉电签POS机:「小说部落」云泥

也不能说这段结束的恋情是没有缺憾的。

尽管她一向擅长用这样的说辞宽慰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和K的关系已经在弥留之际时,她终于把自己从没有片刻停止的思考中解放出来,“如果我没有……我们就不会……”“要是当时他……我就可以……”“我们说过……但最后……”,莫衷一是。

但她在很多时刻都觉得自己下定了决心,一定不会在恋情中变成母亲那样的伴侣。收到母亲邮寄过来的水果时,她也为自己这种阴暗的决心而愧疚,然后马上为自己开脱,只是在和K的关系中不要像母亲,只有这一部分而已。

母亲退休后,用“写毛笔字”回答一切有关更年期的问题。更年期情绪不稳定怎么办?写毛笔字。更年期话变多了招人烦怎么办?写毛笔字。更年期的睡眠质量很差怎么办?还是写毛笔字。

假期回去的时候,她发现家里的客房被重新收拾过,原先的杂物都堆在了她房间空置的柜子里,靠墙的地方新摆上了一张书桌,上面铺着毡子,放着一沓宣纸、一方砚台、笔和笔架,还有一个精巧的镇纸

母亲写字用的墨是从书法老师那里买的,用材质硬挺的塑料瓶装的,瓶口很小,和医院里打针用的吊瓶口一般大。母亲习惯把没用完的墨留在砚台里,任由它们变干,凝固成比黑芝麻糊还要再粘稠一些的浆状,整个房间因此盈满墨臭。

她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没选两幅字裱上挂在家里,这只是一个无心的问题,在她的语境里和“西红柿多少钱一斤”一样无毒无害,伤不了和气的。但母亲铿锵有力的语气明显把裱字当了一回事:“我又不是什么书法家,挂在家里人家来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不要那么在意别人怎么想啊……”她的不解和不屑都没有刹住车。

从前母亲总爱在一些她没有想到的话头上问起K,现在也不例外。

新闻里看到有人超速驾驶,母亲像突然被人提醒记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一样,扭过头问她:“你那个男朋友车开得怎么样?”

她当然不会跟母亲解释两代人对“开车”的理解已经产生了分歧,也不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告诉她其实K已经不是男朋友了。

这次假期还要在家再待几天,她不想主动递过去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所以应付着说:“还可以的吧。”。

“那……”她已经在心里为母亲接下来要说的话打起了腹稿,但出乎意料地,跟在犹疑的“那”字后面的,是另外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那……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

餐桌曾经承托着她心里和“家”有关的温馨意象,装酱菜的玻璃罐子、塑料托盘、绿白格的防水桌布,早餐、午餐、晚餐。

然而再往后,她和这个家的每一次割裂,也都发生在这张摆放过无数饭菜而发黏发腻的桌子上。

起初,她认为和母亲的分歧仅仅只是饮食和作息上的差异。成年后离家,她的早饭时间逐渐推迟,她的工作允许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所以早餐变成了10点以后的早茶,然后又变成顺便谈事情的brunch,直到整个上午的时光都用来睡眠,然后从下午开始工作到深夜,转钟以后和人宵完夜再回家,最后对这样和多数人相比像时差一样的作息习以为常。

假期回家的时候,总要被母亲叫醒,拖着根本拖不动的身体去吃早餐。也尝试过拒绝,但母亲那里总有一套和早餐有关的体系完整的说辞,她找不出什么漏洞。

母亲主持的早饭还是跟她中学时代的一样,烧卖、油饼、豆浆。早餐店的透明塑料袋软趴趴地耷拉在油饼上,烧卖还是热的,她咬了一口。

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不过9点几分而已,但母亲已经穿戴整齐,在客房里铺好了宣纸。她从母亲身后绕到书桌的另一边,看到毛笔的笔尖上有一根脱离组织的毛,她咬着油饼刚想提醒母亲,母亲提笔就写了一横。

笔锋往回收的时候,那一根毛露出了马脚,母亲的一横像被添上了小刺,黑黑的,细细的,斜插在笔画的右上方。

不知道母亲是有意还是无意,完全不受影响,紧接着又写了一横。

不知道母亲是有意还是无意。

询问男友的车技也好,固定了早餐的时间也好,接电话的时间稍长一些就要搞清楚来龙去脉也好,母亲知道她“不想谈”“不愿意”“不高兴”吗?

离婚的时间已经不能用具体的数字丈量了,时间太久了,太久了。感觉到“久”,并不是因为离婚感受到痛苦而觉得日子难挨,反而是离婚后的记忆变得鲜活起来:有几个病人要种牙,物业费交到了几月份,柜子里的烟还剩几包,上一次和女儿通电话是什么时候。婚姻存续期间的生活好像被无端地压缩,再压缩,变成扁扁平平的一块,像换季以后叠进真空袋的一床被子,没有空气,也没有空隙。

今天预约的病人是和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护士在预约单上写的是“备孕,做全面口腔检查”。等待病人的时间他习惯把探针、镊子和口镜都依次整齐地摆在托盘上,准备好棉签和碘伏,给牙椅放脚的地方换上新的一次性垫单。

护士带着病人进来,他再次给手消毒,戴上医用手套。

“放松,嘴巴张开我看一下。”女孩四肢僵硬地把自己安在牙椅上,嘴角打到最开,他拿起探针在口腔里拨弄,“左上左下6、7虫牙、右上5畸形尖。四个8都在,记一下。”护士在一个A4大小的记录板上写了几笔。听到“畸形”,女孩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哼声,但嘴巴不忘用力张着,感觉到头顶的医生又换了一个工具在自己的口腔里探查。

“好,口水吐一下。”他摘下手套。

女孩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牛仔外套,同色的牛仔裤,躺下的时候露出了一小截脚踝。他隐约判断这不是女儿会尝试的装扮,但脚踝的那一块骨头是大同小异的。如果女儿躺在牙椅上……他脑海里怎么也勾勒不出那个画面。

女孩在要不要拔智齿上犹疑,来来回回地提问都是因为怕疼。“孕期智齿发炎的话,处理起来会有一点麻烦,你上面的两颗应该发过炎,对吧,我就是说。已经黑掉一圈了。”

从诊所下班已经是晚上7点了,上一次和女儿通电话时听说和男朋友分手。离婚后退出了寻常人的家庭琐碎,好像一条马路上所有按距离摆放的路障一夜之间都被人拿掉了,他反倒对后辈结婚再繁衍下一代这种事变得非常钝。也思考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婚,所以才对女儿的情感状态不作任何积极的预设。

尽管没有求证过,但他有八九成的把握,男朋友的事情,女儿是不会主动开口跟她妈妈说的。

30岁以前,自己的人生还是别人口中的“夫复何求”。丈夫是公立医院的牙科大夫,患者公认的“口腔科一把刀”,女儿刚上小学,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特长,但也算得上乖巧听话。

如今自己快要迈入花甲之年,从30岁到现在,时间的跨度足够她把结婚生女儿之前的人生再重新过一遍。

竟然这么快。

她很少仔仔细细地梳理过往,怎么在产房里忍受阵痛,怎么应对工作上的变动,怎么接受和前夫之间的不通顺,怎么尽量不像一个失控的中年妇女那样,把希望一下子全都砸在女儿身上。但尽管如此,她仍然明确地感受到了成年后的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这种远不是来自时代变迁而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代沟,不是染不染头发、穿不穿吊带、有没有夜不归宿这么简单。女儿回家的次数并没有减少,朋友圈也对自己开放,工作、恋爱、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她们仍然在聊,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可以掌控、感到安全的那块区域里,女儿早就不在了。

女儿的男友是她在女儿朋友圈看到的,其实不是一张意图明显的展示另一半的照片。只是看到了女儿拍的食物对面坐着一个在摆弄手机的人,从袖口的颜色和手型不难看出它们属于男性。后来在微信上用特别轻松的语气问起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女儿没有否认。心里松了口气。

为什么松了口气呢,因为女儿交了男朋友,因为女儿没有隐瞒自己交了男朋友,因为女儿对自己的发问没有表现出反感,因为女儿接纳了自己用调侃的语气提问,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她没有头绪。

对于女儿今后到底会过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从网络上、现实中,她模模糊糊地认识到,她们这一代的女性,已经发生了山崩地裂的变化。

现在的这个K,并不是她知道的第一个男友。

女儿大学毕业那一年,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她收到了一个明显被塞得很满的文件袋。寄件地址是女儿上学的城市,但寄件人的名字她没有见过。收件人那一栏写的“阿姨”,直觉里面的内容应该与女儿有关,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面想。

公司的前台堆满了来来往往的经理和客户,她在前台签收后,并没有如常借个剪刀顺手拆开,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同部门的同事们共用的一个大开间。每个人的工位都用玻璃挡板和别人隔开,她的桌上除了公司配的台式电脑和座机电话,还整齐地码放着贴了标签的文件。水杯、笔筒、订书机和一小盆多肉沿着右手边的玻璃挡板规规矩矩地依次排开。多肉是公司在植树节组织活动时派发的礼品,一车人坐着大巴被拉到近郊的公园,三两个人一组,在提前预备好的小坑里种上一株小树苗,然后挂上印着公司logo的小纸牌,由宣传部门的年轻人统一拍照留念。

那个时候,作为国企里即将退休的老员工,她早就没有了想在领导面前图表现的欲望,更何况领导是比自己小了一轮多的80后。所以她按部就班地和部门里的两个年轻女孩一起栽好树,就回到了大巴上,加入了和自己资历相当的几个老员工的闲谈。

这样的闲谈随处都会发生,内容无外乎是工作和家庭,有时候也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今时不同以往——和现在的领导之间怎么也热络不起来,国企的工作也不再是晚辈们眼中的最优选项,所以在家里的话语权慢慢不再由自己主导。但这个话头在每个人身上轮流打了个转以后,总是会落到她这里。“离了这么久也没再找”“女儿怎么也不常回家”“不过好就好在身材保持得还可以”的她。

同龄的女同事每次对自己的一番微妙评价,她也不是听不明白。大家都在逐步被儿女抛弃,被流行抛弃,被地铁站里的刷卡机、手机上的小程序抛弃,但有人一定要找出漏洞,证明和自己比起来,对方被抛弃得更加彻底,才能在公司组织的活动结束后,心无芥蒂地坐在一起。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从公司新来的员工已经不管自己叫“姐”,和老同事有些亲戚关系的后辈甚至亲亲热热地叫“姨”开始——她有意无意地在工作日穿颜色和款式都更符合她年龄的衣服——浅棕、深棕、暗绿、猪肝红,夏天是样式保守的连衣裙,冬天是帽子周围有一圈灰扑扑的毛的中长款羽绒服。发型也保持不变——刚刚齐肩的卷发,并不是精心打理得每个发丝都有造型的卷,而是花了大价钱烫发后没有再给予任何额外照料的卷。这样的话,自己就像一盒形状规矩的冷冻水饺,和塑料盒子里的凹陷严丝合缝,上班时如同躺进冷柜,无论同事如何挑拣,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那一个。

办公室里女孩子居多,每天见面免不了互相点评一番。刘海的弧度很好啦,腮红很提气色啦,鞋子的颜色和新耳环正好呼应啦,香水喷得恰到好处啦,云云。她爱听,也爱看,但她也非常清楚在和她一样姨字辈的同事们闲谈里,这些香甜又新鲜的年轻女孩,都会变成“毛手毛脚”“搞正经工作一个都指望不上”的笨蛋。

女儿也会是别人口中这样的“笨蛋”吗?

和前妻仍然互相留着联系方式,早些年是为了沟通每周和女儿会面的时间,或是临时帮忙接送一下。女儿成年后,和前妻这样的联络失去了必要性,但也没有什么强烈的动因促使他从通讯录里特意把她删掉,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处理完一个补牙的病人,护士提醒他刚刚来了个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佳怡妈妈”。

“你最近跟佳怡联系过吗?”

“最近……”他的目光绕着牙椅转了个圈,“前两天反正还发了微信的”。

“那她跟你提过XXX这个人吗?”

“没有啊。”

“好吧,我下午收了个快递。这个人寄的。里面全都是小票啊,收据啊,乱七八糟的。还有一封信。”

他皱着眉头,抬了抬下巴示意护士锁上治疗室的门,外面等候的病人的交谈声和电子叫号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阿姨好,我是佳怡的男朋友。但您看到这个快递的时候已经不是了。佳怡提出了分手,我不想。最后我觉得既然非要分开,她应该把我付出的一切完璧归赵。请您做个见证,附上所有证据。’你说这是不是有毛病?这个人疯了吧?”

又来了。她语气里的急切和怒意他再熟悉不过了。

从公立医院辞职的契机,是他和科室里的副主任很多次在采购的事情上意见不统一,他只关心病人的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自己的手艺有没有精进,至于根管显微镜、种植机该用哪个厂商的,他并不在意。药品、器材、耗材的业务员逐渐也不再去找他游说,他真的如愿以偿,在整个科室里,除了料理好自己的病人,任何事情都插不上手了。所以索性不干了。

拉卡拉POS机免费申请女儿曾说过自己对待前妻的方式就像她是另一个副主任,不愿意沟通,不寻求解决办法,用沉默和冷漠应对一切问题,最后两个人都实在耗不下去了,也索性不过了。

“不过,我就不一样了。我像是你的病人,你对病人还是挺好的。”

前妻把那个快递转寄了过来,是他要求的。他觉得女儿说得没错,这件事就像一个症结,他要亲自检查,拟定治疗方案,用无痛的手段把它消灭。

文件袋里满满当当的餐厅结账小票、电影票、随意折起来的安全套说明书、奶茶和咖啡的取餐号,甚至连交通卡储值的凭证都在里面。那封信用的拉卡拉申请宋体,小四号,首行缩进两个字符,轻飘飘一张A4纸,对折后压在所有票据的最下面。完璧归赵……完璧归赵是这么用的吗?他把桌面上的东西推到了一边,唤醒显示器,在搜索栏里打下了这四个字。

K的两把雨伞仍然被她扔在玄关的台面上。

从前K出门的时候总是把雨伞忘在别处,从她家拿走的伞,K下次会在便利店再买一把相似的放回去。她对伞没有执念,但分手后的一次大扫除,她发现了这两把雨伞。她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两把都是深蓝色的格子,和她的黑色、深灰的格子伞放在一起十分妥帖,甚至就像是从便利店里直接搬回来了一个放伞的货柜。但她把它们挑了出来,它们不属于这里,它们是K的雨伞。

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和实习单位里一个看起来颇为沉稳的男生谈了一段短暂的恋爱。对方并没有独一清POS机立的居所,和人合租在地铁站附近的老小区。几个月的实习时间里,有很多个早晨,她都和这个沉稳的男生一起从那个老小区的后门,抄近道走到地铁站,然后她先上,他坐后面一趟。

下班后回到一个有厨房、卫生间和阳台的小房子,里面的一切都不用遵循母亲那一套家务体系,另外一个男生不在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会儿电视,这种和前面20年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经验,让她觉得新奇,甚至为她勾勒出了一个“家”的雏形。尽管她在彼时对那个男生和他的住所倍感依恋,她心里却十分明白,如果把她看到的未来比做一个卷筒望远镜,再过几年,甚至不用这么久——几个月以后,望远镜里压根没有那个男生的影子。

所以实习期满后,她以换一个城市工作为由提出了分手,以为自己走得干净利落。

和K还没有正式恋爱的时候,在一个和父亲吃饭的周末提起了他。父亲听后,没有做任何铺垫,问她,“大四那一年是不是谈过一个XXX?”她也没有否认。

“你跟他分了以后,他给你妈寄过东西。”

“啊?”

“把你妈吓一跳。寄了一堆小票,多少钱多少钱,都写得清清楚楚。不过要我说啊,分了也好。连完璧归赵都瞎用,分了好。”

随后父亲用谈论别人事情的口吻从母亲怎么收到快递,怎么转寄给了他,他怎么研究信和票据,怎么联系上对方,怎么跟他交涉,他和母亲又是怎么商量决定不惊扰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给她捋了一遍。最后用“以后你把眼睛擦亮点”作为结束,她旋即明白父亲在事发几年后突然跟她提起的原因了。

“所以你们都觉得这事错在我?”

“那也不是吧。但我觉得你妈说得有道理,以后看人看准一点,总是没错的。”

“所以还是怪我。”她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椅背上,把面前的水杯用力地往前一推。她的怒气是有一点表演的成分的,也许她并未意识到,但她每次的宣泄,都像是把和母亲共同生活中积攒下来的总和,一股脑地倒在父亲面前。让她生气的不只是父母忠告的“擦亮眼”,还有被迫起床吃早餐,接电话时母亲无休止地打探,母亲奇怪的处事方式——“别人知道了就如何如何”,这一切她都无法忍受,但在母亲面前也只能忍受。

原本以为只要不要变成母亲那样的伴侣,她和K就不会有问题。她不喜欢回顾从前的恋爱经历,也没有总结经验的习惯。所以每一段恋情的开端,她都觉得自己是新的,对方也是新的,就像刚刚做好出锅的热双皮奶一样,他们可以为了这段关系的顺利进行而适应任何形状的容器,冷却后表面仍然光滑无瑕。

但对于“母亲那样”,到底是什么样,也只是来自父母离婚前,存留在她脑海里一些琐碎的片段。她印象中父母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时,她正在楼底下和邻居一起叠纸船。不知道是谁从家里带出来的一沓材料纸,近乎透明的质地,被红色的胶装订成册,撕下来后捏在手里呼啦作响。材料纸折出来的纸船并不硬挺,耷拉在手上,一副经不起任何风浪的样子。

具体的经过她没有印象了,但记得母亲站在餐厅的那扇窗户边,用近乎咆哮的语气冲着楼下大叫她的大名,让她马上回家。她太熟悉母亲气急败坏的样子了,所以毫不迟疑地拿着她的小船往家里赶。那个时候的职工宿舍楼最高不过5层,她的家在3层,但每每回忆起母亲叫她名字的那个画面时,她都感觉母亲站在不胜寒的高处,尽管描摹不清,她想到的词都是“主宰”“命运”之类。

“你跟我过,还是跟你爸?”是她回到家后,像摊开在门口的编织袋一样,摆在她面前的问题。编织袋的拉链拉到了最底下,她在里面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衣物。父亲和母亲各自占据客厅的一角,家里并没有她想象的一片狼藉,母亲刚刚的怒气看起来已然消散。反而是她,在爬上三楼的短短的时间里不断因为猜测、担忧进而转化为恐惧的情绪被放到了最大,在进门看到家里一切如常的那一刻,突然整个人又放松了下来。要做的选择是“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但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有她的衣物被塞进了编织袋,年幼的她根本想不明白背后的逻辑,但看到这样的结果居然有一点欣喜:如果最能激怒母亲的人不是父亲,而是自己——所以编织袋里才会是自己的东西——那么她有把握让自己一直乖顺听话,这比祈祷父亲不要引爆母亲来得容易得多。

那一次争吵的起因是什么,最后到底怎么收场的,她早就不记得了。但也许她并没有意识到——在上楼的途中,那一艘孱弱的小船从口袋中掉落,悬在楼道里的一滩水渍中疲软的样子,成为了她心目中父母婚姻状态的写照。

诊所里另一位合伙人更多的时候是接诊小朋友,倒不是什么技术上的差异,只是合伙人更加擅长和低龄的患者打交道,和他们的家长——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妈妈——沟通起来也比他更顺畅。

年纪小一点的患者对于他们手上五花八门的器具总是表现出过分的恐惧,尤其是躺上牙椅后,加上口腔灯的直射,任人宰割的无助感被无限放大。但合伙人总是很有一套,他会放缓自己的语速,用一种并不日常的卡通人物的语气安抚他们,“我家里有一个哥哥,他来这里的时候很勇敢,闭上眼睛一下子就弄完了,你想不想像哥哥一样呢?”这就是他在面对低幼的患者时不具备的那种优势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和前妻几乎都没有用这样柔软的语气和幼小的女儿说过话,无论是还在襁褓之中哇哇乱哭的女儿,还是上了幼儿园开始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和疑问的女儿,他更多的感受是不知所措。他想用成年人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和女儿交流——因为他认为女儿也总是要成为另一个成年人的。但面对她粉嫩的小手,在自己面前纯真地挥舞着的小拳头,又有一些他识别不了的爱怜和柔情升腾起来。他无法把握两者之间的尺度,也没有一个可以参照的模范,所以干脆不去理会这种矛盾,对待女儿以沉默,无尽的沉默。这也成为前妻理所当然地斥责他的一个重要论据。慢慢地,他也确信自己就如前妻所说,“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不配当爸爸”。

但女儿完全成长成了出乎他意料的样子。他以为女儿要么会像自己,不爱表达,不善沟通;要么就像印象中的她妈妈,急脾气,有任何情绪都必须一股脑全部倒出来,也不管别人接不接得住。但女儿都不是。她成为了一个体贴、周到,个性温和,可以靠自己的表达能力养活自己的人。一个也许是他自己设想过的“理想的女儿”。

那一罐身体乳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右手的小臂有一小片皮肤因为长期在口腔灯的照射下而发暗,和女儿碰面时被她注意到了,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但几天后就收到了女儿直接寄到诊所的快递,圆滚滚的一大盒,盖子上画着一只粉嫩的水蜜桃。盒子外面还有一层透明的塑料纸,他没有拆,郑重地收进了治疗室的矮柜里。

她觉得自己就是现在点赞率很高的视频里那种“硬气的女人”。视频里劝导大家的“不依附于谁而活”“绽放属于自己的精彩”,她觉得自己都做到了。离婚早就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污点,反而佐证了她个性坚强,甚至还有点她最近新学的“遗世独立”的味道。除了写书法,她也在家做做烘焙,曲奇、磅蛋糕、水果蛋挞都信手拈来。但烤多了总是吃不完的,她网购了一些包装点心的油纸袋,粉色的小熊、绿色的小熊、紫色的小熊,挨挨挤挤地出现在她的朋友圈里。评论里总是有人很馋的,女儿除外。

在女儿的中学时代,她收缴了很多与学业无关的书。什么《红拂夜奔》《寻欢作乐》,每一本的名字听起来都那么不单纯,是横在女儿和优等生之间的障碍。就算正值生理规律上的叛逆期,女儿也出奇地乖顺,这些书收了就收了。她认为一直以来,自己和女儿的生活是遵循着一条轨道在慢慢推进的。这条轨道的修建得益于诸多因素: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心得、自己的母亲的训诫、还有公司里同龄人之间的闲谈。当妈妈的应该严厉,尤其是单亲妈妈,要又当爹又当妈,又是红脸又是白脸;要把女儿引导上正确的道路,要品学兼优,体谅妈妈的辛苦;妈妈要隐忍、要坚强,给女儿做榜样;女儿应该从父母的失败的婚姻中吸取教训,尽早拥有自己的美满家庭,云云。她和女儿就像在两条平行轨道上行进的两台滑草车,她的已经跑过了半程,速度趋于放缓,而眼下女儿的那一台,正卡在了“美满的家庭”这一项上。

女儿这次休假回家之前,她刚把客房重新收拾了一遍。原先的木头小板凳,被淘汰下来的两口苏泊尔小奶锅,还有一些女儿上学的时候订阅的杂志,上英语兴趣班时学校发的卡通学习手册、光碟,都被胡乱地塞在客房的柜子里。她是知道“断舍离”这个词的,所以归置了一下,扔掉了一部分,剩下的又转移到了女儿卧室的柜子里。

彼时她已经很清楚地察觉到了女儿和她之间慢慢拉开的距离,所以处置起和女儿有关的东西时,没有了原来那种不由分说的底气,想着等女儿回家时就告诉她家里的空间被她重新调整过一遍,可女儿真的回来后,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姿态低得过头了,也许更加容易招致女儿的不悦。

但她暗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问一问女儿和K到底怎么样了。

女儿的学生时代,早餐就吃烧卖、油饼和豆浆。周末的早晨她也习惯早起先出门买菜,然后把女儿的早餐一起带回来。那个时候的女儿真的太听话了,跟同龄人家里为了多打半小时游戏而吵得天翻地覆的那种青少年完全不一样。她不用费太多口舌,女儿听到自己买菜回来的动静,就会起床,开窗通风,洗漱,整理好房间,最后在餐桌边坐下。女儿成年后离家,她甚至非常怀念这样的早晨,女儿在安安静静地吃早餐,她进厨房简单处理一下午餐的食材,然后开始做家务。

这张餐桌是她结婚时买的。玻璃的桌面,上面还有复杂的花纹,桌面的下方还有一层网状的不锈钢拉篮,连着桌腿,前夫曾习惯把烟灰缸收在拉篮里面。离婚后她一度想因为“从头来过”而把它换掉,尽管她不会主动往那个方面想,看到这张桌子,还是会回忆起曾经作为一家三口在它周围度过的日子。但桌面的玻璃又笨又重,和桌腿也并不是一体的,就连挪去一个别的位置都费劲,索性在超市里裁了一张绿白格的防水桌布,就算焕然一新了。

休假在家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和以前一样,维持家里整洁干净的状态。洗了澡要拖地,要用喷头冲刷墙面的污垢,洗完碗以后灶台要用沾了洗洁精的抹布仔仔细细擦一遍,窗台和柜脚最好都看不到灰尘。尽管不情愿,她还是卖力地做着。

分手后还是常常想起K,她记得K洗完澡后爱把毛巾、内裤、袜子揉成一团,塞在浴室架两根横杆之间的缝隙里。在恋爱的开端,她会在睡前打扫卫生间时顺手帮他把毛巾晾好,袜子扔进洗衣机,内裤泡进盆子里。K会有点难为情,说着“我自己来就好了”,但时间久了,两个人都继续各自的坚持。

和K一起去宜家选购的那张餐桌,是她认为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目击者。“一起逛宜家”以及“一起选购了一张餐桌”,在她看来——既然双方都能在同一张桌子边坐定,一起吃饭——就标志着他们也可以以并肩的姿势出现在其他的任何地方。

她一定要一张从质地到颜色都完全不一样的餐桌,而且绝不用防水桌布。最后她和K都看中了一张150*85的橡木长桌,K说可以一半用来吃饭,另一半工作。他们确实共同在这张桌边吃了很多东西,她发现自己把边吃饭边拿一团纸擦拭桌面油渍的习惯从那张玻璃桌面带到了这张桌子上,K也跟着更加谨慎了一点。

分手的时候她和K好像早就料到了,就像他们初次坐在那张新的餐桌边吃饭一样和谐默契。

K坐在沙发上,她坐在餐桌边K常吃饭的位置,面前是几团纸。

“不要哭了吧,你不是说都想得很明白了吗?”K的姿势一直保持没有变,“还不如好好聊一下,对吧。”

“要聊点什么呢,你不是一会儿就叫车走了吗。”

“是要走的,但是,我觉得还是要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你什么怎么想?”

“就是那种分手的时候男生才会讲的真心话呗。不过我不是要说你很好什么什么的,这没什么可说的,”K在说出“真心话”的时候,她甚至有种错觉,他的眼神告诉自己,这一刻他已经期盼了很久。

“跟你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怎么被你需要过。甚至有时候感觉你更像是一个姐姐,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嗯。就是我不像个女朋友,像保姆。”

“不是,你别……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下子把话全部说死了。”

“那就说死啰。反正也要分了。”

她太讨厌自己这副玉石俱焚的样子,但又一点也不洒脱的样子。餐桌上还并排放着她和K 的水杯,还有她的护手霜,门禁卡,用密封夹夹住的半包虾片。

为什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呢?

上次备孕来做检查的女孩子这次穿了一条长及脚踝的连衣裙,躺上牙椅后,右腿顺势搭在了左腿上,用手松了松裙摆。

护士把准备好的消毒工具盘递过来,他戴上了手套,但耳边还是不久前女儿打过来时说的话,女儿分手了,女儿说自己肯定是一个跟她妈妈一样古怪的人,所以根本谈不好恋爱。

把第二针麻药推进上颚的时候,他还在揣摩这个“古怪”,他会用古怪来形容前妻吗?这是一个太笼统的描述了,好像是女儿找不到词了,随便捡了一个,从电话那头扔过来的。

“不要紧张,不要怕。现在麻了吗?”他拿起探针在打了麻药的地方轻轻凿了几下。

“吸唾器给她吸一下,这有纸。”前半句是对护士说的,然后抽了两张纸递到女孩的手边。

拔掉横卧的智齿稍微有一点耗时,也许是清楚地听到各种金属器具在自己的口腔里和牙齿碰撞的声音,女孩不安地交换了两条腿的姿势,手里紧紧攥着他给的两张纸。

“不会啊,怎么会呢。其实你妈妈是很好的人,不骗你。她真的很好,你也很好,你不要这样想。”

这颗顽固的智齿被取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回想自己说的话有没有漏洞,到底能不能安慰女儿。

“这个棉球至少咬4个小时,不要动。如果4个小时后还流血,流得很多的那种哈,一点点不要紧,你再来。”注意事项通常是由护士一一交代给患者,但每次见到这个和女儿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时,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就会多出一些额外的耐心来。

白天母亲用“开车”试探自己以后,就好像知道自己分手了,再也没提起过K。但她隐约觉得母亲总是攒着一股劲,也许等到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就会再度发问。

下午的午睡太久了,她躺在自己熟悉的被子里仍然迟迟没有睡意。想起了母亲把客房的一些杂物都转移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打开灯,又打开衣柜。

还是那些东西,小时候坐的板凳,旧得不能再旧的锅,一大摞已经发潮的杂志,被淘汰下来的玩具。柜子的最里面塞着一个笔记本,棕色的皮面,在侧面写着母亲的名字。是母亲的字迹。

1984年才在哈佛大学举办生平第一次个展。

《赴亚当斯阁前夕》。

不合时宜?

这应该写的是木心,她心里一惊。她几乎没有想过去关注母亲在读什么、手机里看的是什么,有没有听歌,看过什么电影。尽管她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研究、挑拣,然后用大家都喜欢的方式把它们再交还给大家。

自己做过木心先生的专题吗?是木心美术馆开放那一年吗?还是他逝世5周年?母亲看到了吗?母亲也会看吗?

下面还有几行摘抄,母亲练过书法后的字顿挫鲜明,下笔有力:

风寒,街阔

人群熙攘

总之,庞贝册为我的封地时

庞贝已是废墟

在一片漆黑中,她才意识到,这样的母亲——她不曾真正了解过的母亲,和她一直以来极力避免成为第二个她的母亲,简直判若云泥。

拉卡拉电签POS机:「小说部落」云泥
移动POS机 拉卡拉POS机办理 pos机是什么

拉卡拉POS机免费申请,免费办理,卡拉合伙人,添加QQ/微信:191506129  备注:POS机

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至 191506129@qq.com 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chakanmima.top/1030.html